查看原文
其他

莫砺锋:白璧之微瑕——读辛更儒张孝祥诗注札记

莫砺锋 程门问学 2022-10-07



陈永正兄在《诗注要义》中指出:“注释诗歌之难,其缘由主要有三:一为注家难得,二为典实难考,三为本意难寻。”我对此语极为钦佩。顷读辛更儒先生《张孝祥集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16),尤其是其中的诗注部分,更加觉得上引数语真乃经验之谈,不刊之论。

张孝祥的诗集,徐鹏先生、彭国忠先生曾作整理,但仅有校点,未加注释。所以辛更儒先生为张诗作注,事属首创,全无依傍,其难度可想而知。幸而辛先生是多年从事宋人别集笺注的资深学者,此前已有《辛稼轩诗文笺注》《杨万里集笺校》《刘克庄集笺校》等著作问世,后二种皆是卷数逾百的巨帙,他在这方面早已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张孝祥的诗集仅有十一卷,辛先生为之作注,可称驾轻就熟。辛先生在此书《凡例》中指出:“诗词是此次笺注的重点,故笺注力求详赡,凡诗词题目涉及之人、事、职官、地理及词中典故、语词出处,在所必注。”我认为辛先生确实达到了自己所定的目标,他对张孝祥诗的注释,尤其是其中的典故与语词出处,确有筚路蓝缕之功。

举两个例子以证实之:《暑甚得雨与张文伯同登禅智寺》:“老火陵稚金,聚作三日热。”注引王安石《病起》“稚金敷新凉,老火灺残浊”,又引司马光《奉同何济川迎吏未至秋暑方剧呈同舍》“稚金避老火,暑势尤骄盈”。王安石为宋诗大家,司马光则诗名不著,此注兼引二者,实属不易。《与邵阳李守二子用东坡韵》,此诗无题下注,未明“用东坡韵”究指何诗,注曰:“右诗用韵步苏轼《藤州江上夜起对月赠邵道士》诗。”苏诗多达2300多首,此首又非苏诗名篇,若非辛先生腹储特富,定是极费搜检之劳。此类优点相当常见,可证此注确是佳构。

然而智者千虑或有一失,张诗辛注虽称白璧,尚有微瑕,谨将阅读所见列举于下,以供辛先生参考,并向广大读者请益。

首先是尚有漏注,例如《赋王唐卿庐山所得灵璧石》:“失喜而惧心茫然。”此句无注。按“失喜”一词初见于沈佺期《牛女》之“失喜先临镜”,复见于杜甫《远游》之“失喜问京华”,似应出注。《谢刘恭父玉潭月色真石室之赐》:“何人遗我双玉瓶。”此句无注。按张衡《四愁诗》云:“美人赠我金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此诗句法本此,似应出注。《和仲弥性烟霏佳句兼简贰车》:“西岩定有渔翁宿。”此句无注。按柳宗元《渔翁》云“渔翁夜傍西岩宿”,张诗因之,似应出注。《题玄英先生庙》:“遗庙亦空山。”此句无注。按杜甫《武侯庙》云“遗庙丹青合,空山草木长。”张诗因之,似应出注。《荐福观何卿壁间诗对之怅然次前韵》:“严诗杜集倘同编。”此句无注,其实句意源于苏诗《岐亭五首》之二的“严诗编杜集”。《三塔寺》中的“塔上一铃语”,此句无注,其实源于苏诗《大风留金山两日》的“塔上一铃独自语”。《东坡》:“暗井蛙成部。”注引《南齐书·孔稚珪传》中孔稚珪以蛙鸣“当两部鼓吹”之事,以注此句的后三字,甚确。其实“暗井”二字出于苏轼诗《东坡八首》之二:“家僮烧枯草,走报暗井出。”亦应出注。《水仙》:“净色只应撩处士,国香今不落民家。”此处无注。按黄庭坚《次韵中玉水仙花二首》之二:“可惜国香天不管,随缘流落小民家。”任渊注且引山谷弟子高荷《国香诗序》中关于此诗之一段本事,如能引此作注,当可帮助读者理解诗意。有些张诗虽未直接因袭前人字句,但在诗意构思上有所模仿,例如《月之四日至南陵,大雨,江边之圩已有没者。入鄱阳境中,山田乃以无雨为病。偶成一章,呈王龟龄》:“圩田雨多水拍拍,山田改作龟兆拆。两般种田一般苦,一处祈晴一祈雨。”辛注未言有所本,其实可引苏轼《泗州僧伽塔》为注:“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若使人人祷辄遂,造物应须日千变。”虽说二诗旨意不同,但张孝祥的构思多半受到苏轼的启迪,注明此点不无裨益。

其次是尚有误注,例如《金沙堆》:“药房桂栋中天开。”注曰:“药房桂栋,应为‘蕙房桂栋’。《陈书·后主本纪》:‘(至德三年)十一月己未,诏曰:今雅道雍熙,由庚得所。断琴故履,零落不追。阅笥开书,无因循复。外可详之礼典,改筑旧庙。蕙房桂栋,咸使惟新。芳蘩洁潦,以时飨奠。’”此注引经据典,貌若精审。其实“药房桂栋”不误,不能擅改。《楚辞·九歌·湘夫人》云“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即此诗所本。此诗所咏乃洞庭湖中之金沙堆,岛上有庙,张孝祥还有一诗题曰《金沙堆庙有忠洁侯者,屈大夫也,感之赋诗》,既然与屈原有关,则化用楚辞中语自是此诗的题中应有之义。又如《张钦夫笋脯甚佳,秘其方不以示人,戏遣此诗》:“使君喜食笋,笋脯味胜肉。秘法不肯传,闭门课私仆。君不见金谷馔客本萍齑,豪世借此真成痴。但令长须日致馈,不敢求君帐下儿。”辛注于第五句下注云:“金谷,晋石崇别馆。《晋书》卷三三《石崇传》:‘财产丰积,室宇宏丽,后房百数,皆曳纨绣,珥金翠,丝竹尽当时之选,庖膳穷水陆之珍。与贵戚王恺、羊琇之徒以奢靡相尚。……崇为客作豆粥,咄嗟便办。每冬,得韭萍齑。’”此处引《晋书》不错,可惜少引了以下数句:“恺每以此三事为恨,乃密货崇帐下,问其所以。答云:‘豆至难煮,豫作熟末,客来但作白粥以投之耳。韭萍齑是捣韭根杂以麦苗耳。’”如此,则全诗所用之典故才首尾完整:石崇为了斗富,于冬季制作假冒的韭萍齑,以胜过王恺。王恺贿赂石崇家仆,方知其秘法。张孝祥用此典戏咏友人善制笋脯却自秘其方之事,且戏谓对方:只要每日派人馈赠,便不向对方家仆索求秘方。如此,末句“帐下儿”云云才有着落,全诗旨意亦豁然开朗。又如《和刘国正觅雌黄》:“刘郎家具少于车,只有诗囊未厌渠。乞与丹铅将底用,点勘腹中行秘书。”尾句下注引韩愈《秋怀》:“不如觑文字,丹铅事点勘。”然尚有“行秘书”三字未注,似应增引《隋唐嘉话》卷中:“太宗尝出行,有司请载副书以从,上曰:‘不须。虞世南在,此行秘书也。’”“秘书省”乃唐代行政机关,主掌经籍图书。所谓“行秘书”,意即“行走之图书典籍”。张诗意谓刘郎腹储万卷,乃一行走书簏,故需丹铅以事点勘也。“行秘书”三字乃此诗之关键,尤需出注,否则诗人赞美对方之主旨会隐没不彰。又如《和如庵》之五:“道人受偈自然灯,笔底光芒夜夜腾。诗成十手不供写,凿齿敢对弥天僧。”注曰:“凿齿,《汉书》卷八七下《扬雄传》:‘主人曰:昔有强秦,封豕打完士,窫窳其民,凿齿之徒相与摩牙而争之。’注:‘窫窳类貙虎,爪食人。凿齿,齿长五尺,似凿,亦食人。’弥天僧,饶节《待不愚入山未至》诗:‘酌泉煮茗汤欲竭,弥天道人犹未来。’”此注关于“凿齿”者不得要领,关于“弥天僧”者亦非其最初出处。其实“凿齿”即晋人习凿齿,“弥天僧”即晋僧释道安,《晋书·习凿齿传》:“时有桑门释道安,俊辩有高才,自北至荆州,与凿齿相见。道安曰:‘弥天释道安。’凿齿曰:‘四海习凿齿。’时人以为佳对。”张孝祥用此故事,表达对僧人如庵的自谦之意,如依辛注,则尾句全不可解。

再补充一个例子以见注释之难,也可作为陈永正观点的佐证。张诗《临桂令以荐当趋朝,置酒召客,戏作二十八字,遣六从事佐之,寿其太夫人》:“一鹗新收荐士书。”辛注曰:“《后汉书》卷八一《庞参传》:‘会御史中丞樊准上疏荐参,曰:臣闻鸷鸟累百,不如一鹗。’”(此处“卷八一”乃“卷五一”之误)也许会有读者与我一样,初读以为此注有误,因为“鸷鸟累百,不如一鹗”是汉末孔融《荐祢衡表》中的名句,《汉语大辞典》中的“鹗荐”词条,即举此以为书证。但是查检两者的年代,发现前者是在汉安帝永初元年(107),后者则在汉献帝建安元年(196),当然樊准所言在先。那么辛注是否指出了最初的出处呢?其实也没有。检索文献,西汉人邹阳《上吴王书》中已有此语,一字不差。其事发生于汉文帝后元七年(前157),更早于樊准。有趣的是,邹、樊二人都自称“臣闻鸷鸟累百”云云,可见他们也是在引述古语。而且李善注《文选》所载《荐祢衡表》云:“《史记》:‘赵简子曰:鸷鸟累百,不如一鹗。’”翻检今本《史记·赵世家》,惟见“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而不见此语。但李善号称“书簏”,他肯定有所依据,那么这两句话早在先秦就已产生了。可见要想准确地注出典故成语的第一手出处,洵非易事,因为递相转述、陈陈相因的现象在古代十分常见。我因此向长年从事古诗笺注的辛更儒先生及其他学者表示由衷的敬意,他们的辛勤工作为我们阅读古诗提供了很多方便。

>原载《南方周末》2020年7月23日

【相关阅读】
莫砺锋:宋代文学研究的价值与担当
莫砺锋:中国宋代文学学会第十一届年会开幕词
莫砺锋:今天的诗歌研究应达到怎样的水平
莫砺锋:王国维误解了“粗服乱头”
莫砺锋:杜甫诗中的“朱门酒肉”到底是香还是臭
徐有富:“月落乌啼霜满天”的“乌”是乌鸦吗

更多内容,关注“程门问学”查看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